不结婚不生孩子、家里宅、低欲望社会——当代年轻人反抗资本的“卢德运动”
(一)韭菜不配生孩子
今年人口普查数据吸引了广泛的关注,因为我国生育率持续走低、适龄生育人口生育意愿低,是近年来持续的一个热点话题。其实这个数据就算没有出来,大家对结果也没有什么太意外的地方,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:新增人口持续递减。分析人口普查数据的事我就不做了,网络上已经有了很多文章,因为分析来分析去,无非都是那个结论。我更想分析一下背后的问题——为什么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生孩子了?
类似的话题也是老生常谈,过年期间我就写了一篇文章《年轻人不是不愿生孩子,只是他们单单养活自己,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了》,再之前还有更详细更全面的一篇付费文章《我们年轻人不愿意生孩子,但问题的根源不在年轻人身上》,这两篇文章总共一万五千多字,千言万语其实也就一句话:年轻人不愿意生孩子,是被剥削的太惨了。
本文继续前两篇文章的论点阐述,当年轻人普遍发现:养活自己就要竭尽全力了,很难再承担哺育下一代的责任,那么他们就会选择推迟生育时间——直到自己有能力为止;如果没有的话,那就不会带来一个新生命来这个世界上经受挫折。无论是不生还是晚生,在数据上都会显示为新生人口的断崖式下跌。我把这种现象类比为当代年轻人挣扎下反抗资本的“卢德运动”。
(二)新时代的“卢德运动”
在工业革命早期,无产阶级虽然遭受严重剥削,但并没有先进理论的指导,于是英国工人就以破坏机器的方式来反对工厂主压迫和剥削,相传莱斯特郡一个名叫卢德的工人,为抗议工厂主的压迫第一个捣毁织袜机,他也被称为“卢德王”。这种自发的、暴力的、破坏生产力式的运动被称作“卢德运动”,这是最早期工人运动的形式。
马克思也是用辩证法一分为二的观点来评价卢德运动,一方面认可其进步性:工人有了反抗意识;另一方面也批判其落后性:把机器看做自己受压迫的根源,并没有指向背后的资本家和资本主义制度;只是通过破坏生产力表达诉求,非但不能实现自身目的,还会产生倒退的负面影响。
在这个996被鼓吹为“福报”,鼓吹者被捧为“人民富豪”的时代,个体年轻人面对资本过于渺小,又在原子化时代、宏观叙事消解的时代难以团结起来,于是只能通过“破坏生产力”的方式来与资本对抗。而与曾经破坏机器不同,新时代的的“卢德运动”更有几分非暴力不合作的色彩在其中,最典型的就表现为:不给资本“生产”下一代劳动力了。
毫无疑问,年轻人的“不婚不育”选择是被动的:讲道理,没有其他条件限制,谁不想儿女绕膝、子孙满堂,享受亲情和家庭的天伦之乐?这是人的本性啊,富豪们想我们也想啊,还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辛苦了吗?但是客观现实就是如此,我现在被剥削就算了,将来我的孩子还得受二茬罪、吃二茬苦,长大了走向社会再被资本家的儿子们剥削,闻者伤心,见者落泪。搁谁谁愿生?
社交网络上一些女权先锋人士探讨总结出了一个“6b4t”号召,简而言之这“6b”是“不结婚,不生育,不谈恋爱,不啪啪,不购买歧视女性的产品,女性互助”;“4t”是“脱束身衣,脱离宗教,脱御宅文化,不追星”。无论这一号召引发了多少争议,无论每个人对此所持不同看法,但我认为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——这就是针对资本主义父权制的“卢德运动”。
我在《资本主义是怎样激化男女对立、挑拨两性矛盾的?》这篇文章中分析的很详细,女性在婚姻内承担了生育成本,但是其生育价值和家务劳动难以得到承认,女性因为生育往往还在职场上遭遇歧视——这一切都是资本转嫁的矛盾。于是女性就开始掀桌子了,“6b4t”这几条许多都踩在了破坏生产力上:就比如说“不追星”,制造出的流水线明星没人看了,这就要了资本的老命。
无独有偶,与“6b4t”类似的,不少无产阶级男性也在实践中无意识的践行了针对资本的“卢德运动”,其表现与日本流行的概念“低欲望社会”有几分类似。宅文化固然有许多落后与腐朽的地方,但也看跟谁比,如果不说“文化”,“宅”这个行为对资本主义也有很强的解构作用。
(三)“宅”有革命性吗?
伪小布尔乔亚或者说精神上的小资产阶级生活艰难,但也精神空虚。平时被工作、公司、老板、甲方折磨的生活不能自理,又不认同自己属于无产阶级,拒绝接受真正改造社会的方法论,所以只能沉迷于灵修、禅修、仁波切等宗教鸦片;或者追星这种宗教鸦片的变种,不但被老板剥削剩余价值,还要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挤出钱来买牛奶,给割割打投(这里就能看出6b4t理念的进步性来)。
相比而言肥宅甚至都要“进步”一些:我不去工作,不被剥削;我服用信息时代的精神鸦片,我沉迷纸片人、电子游戏,也不会被那些恶心的宗教鸦片利用。讲道理,小姐姐怎么也比大和尚可爱的多吧,“奶头乐”确实是“奶头乐”,但跟封建宗教一比,领先了一个时代呐,至少人家骗钱不骗色不是。
认真讲的话肥宅就是在消极抵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,是某种意义上的“非暴力不合作”。虽然是逃避,但他们也在解构资本主义。按照西马的理论来说,解构主义也有革命性的成分——所有人都不去工作,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就无法正常运行。“宅”这个概念在日本就是完全不工作的,一旦工作了就叫“社畜”,因为一来国家福利好,二来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三十年,中老年财富都是有相当积攒的,啃老也啃得起——因此日本年轻人能真正地“宅”起来。而我们毕竟是发展中国家,还没能支撑起完全脱离于经济和社会之外的“宅”,例如三和大神都还是要工作的。日语中的“宅”是指NEET(Not in Employment, Education or Training),而我们通常所说的“宅”特指某些亚文化的爱好者(也就是日本人所说的OTAKU),也形容一个工作之余的生活态度,其实是一种引申义的诠释,后者多为消费主义所侵蚀,本文主要探讨NEET的现象。
日本肥宅们不去打工,靠父母遗产和低保过活,不给资本主义提供劳动力——相当于变相砸掉了机器;而且又“低欲望社会”,不出门就不买名牌衣服名牌鞋,更不会消费奢侈品,这又要了资本主义的老命了。如果这个社会全都是肥宅,那就是无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同归于尽的一天。
当然,我们要牢记马克思对于卢德运动的评价:既有进步性又有局限性。我既然本文把青年男女的选择成为当代的“卢德运动”,评价也是一致的。我做了这个并不严谨的类比,只是想延续“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生孩子”这个话题继续分析。
(四)群体性孤独
主要还是生活不容易,而且当代年轻人都接受了基本的教育,也不会像传统的穷人那样——靠生孩子来延续希望,于是他们选择伤害自己。
当然,为了使本文的分析更加完整,我也不能把什么原因都怪在资本家头上,当然资本家太坏了是一个结构性问题,但是整个社会的发展与变化也必须考虑其中。就现在年轻人不生孩子的问题,资本家的责任大概是三七开吧,七成怪他们剥削太狠了,三成有社会发展的新趋势在其中。
就比如说,当代文化产品、精神生活无比繁荣,大家都能从各种地方找到寄托,不需要家庭的互相慰藉了。女孩子可能觉得:这届男人真不行,不如嗑一嗑CP,我家太太随便发糖;男孩子可能觉得:这届女人太烦了,不如舔一舔我纸片人老婆,电子后宫不香嘛?所以大家就互相单着呗。
这一种替代性寄托,被美国社会学者雪莉·特克尔成为“群体性孤独”。特克尔指出:“我们时常感到孤独,却又害怕被亲密关系束缚,数字化的社交关系和无孔不入的互联网恰恰为我们制造了一种幻觉:我们有人陪伴,却无需付出友谊。”
网络分享增加了交流的数量,却削弱的交流的效用。用技术来处理亲密关系,人际关系会被弱化成仅仅是“联系”而已,而在此之后,简单地“联系”会被重新定义为亲密。换句话说,网络亲密(cyberintimacies)滑向了网络疏离(cybersolitudes)。请尝试把上句中“联系”用“点赞”、“评论”、“群发”等词语来替换,是不是就容易理解了?
虚拟世界并不能替代现实世界对于情感的反馈作用,特克尔认为:我们因网络连接而同在,但是我们对彼此的期待却削弱了,这是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孤独——我们开始把其他人视为实用性的客体去接近,并且只愿意接近对方那些实用、舒适、有趣的部分。更加悲哀的是,这些舒适有趣的部分是从全面的现实中剥离出来,让我们从复杂的、凌乱的生活浪涛中转移出来,沉迷于虚拟世界而放弃了现实中的冒险。
互联网的先驱者凯文凯利认为,网络连接性可以平复我们心灵最深处对孤独、失去和死亡的恐惧,但连接也破坏了原本维系我们的东西之间的联系,比如面对面的人际交流的价值。1854年出版的《瓦尔登湖》中,作者梭罗提到我们彼此以随机的方式联系太多,梭罗写道:“社交往往廉价”——要知道,这可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啊,要是梭罗老师知道现在的社交模式,那可就不是“廉价”的问题了,那可是妥妥的“倒贴钱”了。廉价,便丧失了意义,同样的交流,孤独感却油然而生。因为廉价,所以孤独。
换句话说,电子通信、社交网络削弱了人们的感情表达:一方面,我们用拟人的方式对待无生命的事物(如siri、二次元纸片人、影视作品中的CP、智能机器人等),另一方面,我们也越来越以物化的方式对待人。或许有一天,我们不再用声音而用信号传递信息,用数据而非用抚摸来传递感情,我们将依赖技术,超过依赖彼此。这是否是我们期待的科技发展走向?我们是否需要更理性的评判科技对我们带来的种种影响?
上述理论也是一家之言,还值得更深入更全面的探讨,不过也可以帮助我们从更多的角度来分析社会问题。